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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於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於此乎?”台上的邵先生眯着眼睛,正摇头晃脑地吟诵着韩愈韩老夫子的《师说》。
我趴在桌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直起身子将经过一整个冬天,冻得发脆的腰狠狠地伸了一下。唉,实在是太无聊了,早已滚瓜烂熟的课文已然提不起我任何兴趣。
身为邵先生的爱徒,我本不应有此想法。但三年来,邵先生肚里的所有文章我不敢说倒背如流,可至少也是了如指掌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不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先生通晓而我不知道的东西也已不多了。
我现在坐在这里只是混混日子,以此为借口,不用跟着爹风里来雨里去干活儿罢了。歪头看着木头窗格外,屋檐边垂下一排丝线般涓连不断的春雨,我越发地困乏起来。春日三月里的晌午,正是瞌睡虫漫天乱飞的时节。
“爹,吃饭了!”毫无征兆地,一声娇脆如汁水充盈的花茎折断般的悦耳呼唤在门边响起。
是……是她,昏昏欲睡的我顿时精神百倍,循声向门边望去。
她提着个食盒,俏生生地立在门边,似一朵娇嫩的槐花儿。一对麻花辫儿用红色的头绳系住,老老实实地垂在胸前,蓝色碎花对襟夹袄已掩不住那小小的峰峦。
剪裁得当的青色粗布裤子上略见水痕,穿着白布罗袜的小脚儿,蹬着双水红色的绣鞋,鞋头各绣着一只飞燕。
清秀的瓜子脸红扑扑的,像日头西落时远山上的丹霞,额前的刘海儿被雨水打湿了些,沾在粉嫩的肤上一绺一绺的,樱桃样的檀口微微开着,轻烟般的水气在她身前身后盘旋环绕。
秋水似的眼波从课室那头一直扫过来,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只见她嘴角轻轻一扬,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上“滋”地逸出,转瞬就不知去向,而呼吸更是早不知何时就停住了。
“兰芝,你来了,”邵先生微微点了点头,转向他的弟子们,“先休息半个时辰,把午饭用了,未时我要考默记。”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毛头小子“哄”地散了,我呆立了半晌,从椅背上挂着的褡袋里取出饭盒,走到堂外檐下找了块稍干净的地儿吃起我的午饭。
“事儿哥!”才吃了没几口,脆生生的娇呼在身后响起。
“兰……兰芝?”我慌忙站起身来,拍拍长衫后摆根本不存在的尘土。在她面前,我总是自惭形秽?
“事儿哥,你近来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把玩着垂在胸前的发辫,“我爹刚才说你了,说你上课老心不在焉,让我来问问你。”
“没有……没有啊,”近距离对着她,我心神更是完全被她的丽容所吸引,“师恩深重,我不敢分心,不敢分心。”
兰芝眼波又是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幽怨,“这就是了,这么多弟子中,爹最看重的就是你,好几次说你将来必成大器。我爹作了二十年的秀才,无人保举,又无钱可捐,到老都没当上贡生。他把一生的念想都托付在你身上,你可不能叫他老人家失望啊!”
“小时候算过命,姆妈说我十五岁前不能离家,今年我就去参加秋试,等年底过了生辰,我……我就能……”想来确有些羞惭,邵先生一贯以来对我照顾有加,我却不求上进,只转着得过且过的念头,当真愧对这七尺之躯。
“嘻,我就知道,事儿哥最明白事理了。”兰芝展颜一笑,顿时连满眼的春意浓绿都变成了灰白色,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一抹淡蓝,在我眼中亮丽得耀目。
“对了,不是让你别叫我事儿哥吗?怎么又叫上了?”对于乡人给我取的这个外号,我有些反感。
“偏叫,偏叫,谁让你老爱多管闲事来着?”兰芝明眸流盼,嫣笑盈盈,再次失了魂魄的我立时又痴了十分。
“多听多看则识见广博,多闻多问则口齿便给,多行多作则心窍通明,古之圣贤尚且如此,我辈敢不仿效?且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何来‘闲事’一说?”我振振有词。
“噗哧!”兰芝一口气没憋住笑出声来,“酸,真酸,还敢自比圣贤?我看呀,你也就是个二愣子,”
伸出一根葱管般的玉指点在我的鼻尖前:“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於尔乎?”
“好啊,你敢说我是愚人?”醒悟过来的我佯怒,伸手就欲呵兰芝的痒。她娇笑着逃开,我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古旧斑驳的廊檐梁柱在她的笑声中,似乎都多了些许生机。
“亮屋子,黑屋子,小媳妇儿,打汉子……”
不知何时,堂前我那些七八岁、十来岁的师弟后学们聚在一起,拍着手、唱着不知哪朝哪代流传至今的童谣。有的豁着牙,有的嘴边还沾着饭粒,可脸上都带着促狭的笑容。
“去!”兰芝啐了一口,脸上霎时飞起两朵红云,连浅浅的酒窝也酝酿出一酡迷人的丹朱,羞得猛转过身去面壁而立,飞舞的辫梢有意无意地将一缕馨香送入我的鼻端。
我强作肃容,挥手斥散嘻嘻哈哈的孩子们。虽看不见自己的脸,可滚烫的感觉让我清楚地知道,此时我的脸庞一定不输给高踞龛中的关二爷。不敢再看一旁的兰芝,我返身拾起饭盒匆匆而去。
于是,光绪三十三年的这场湿柔微暖的春雨中,一种只属于春天的东西,在一对少年男女的胸中悄悄地舒展着根须。
蝉在枝头聒噪地鸣叫着,屋里没有一丝风。闷热的天气让人身上粘粘腻腻地难受,汗水浆汁般不断涌出,滴落在书卷上,把墨汁凝成的字迹搅得也是粘粘腻腻地相互勾连起来。
即便手中的蒲扇上下翻飞,即便短褂的衣扣已全部解开,即便裤管已高高卷到膝头,我还是焦躁得无法静下心来读书。胸中郁积着的烦闷几欲从喉头冲出,甚至要把胸膛炸开。
九月就要应试了,那一天越是临近,我就越是看不进只字片句。坐立不安的我好几次压抑住摔东西的冲动,只在阴暗的斗室内打着圈。
“大伢,大伢。”爹在堂屋内叫着我的乳名。
“什么事?”我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再将他们狠狠在地上砸成碎片,走到堂上去。
“你姆妈去了河边洗衣服,忘了拿胰子,你给她送去,”爹拿下嘴上的烟袋杆,用烟锅指了指天井边的木架子,“顺带出去透透气,别老憋在屋里,把脑子都读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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