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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1页）

其时他摔得并不重，趴在地上时却能想象出脑后十来双眼睛盯着他看的样子。他还小，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人类世界常见的那种&ldo;我想你是在想他是在想我是在想……&rdo;之类复杂曲折的推理之中。在两个&ldo;我&rdo;之间可以自由叠加无数个人称与猜测。到了最后，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想谁。唯一确信的事情是，当时地板上尘土干燥，有一丝奇异的酸味。地砖光洁而冰凉，四条边上细镂着的一圈藤精梅花。黎先生的下摆上有一块不显眼的补丁，里面笼着一双半新不旧，青布厚底的棉靴。他还发现老先生的脚很小，靴子很窄，与他高大细长的身躯大不相称。若不是那些羞辱打嗝一般地涌到喉头，或是胃酸那样一趟又一趟地搅动记忆不使之沉淀，这原本是寻常的一天。可是，因为这件事，世界全变了，变得索然无味。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瞪着头顶上的海墁天花，感到周围的一切漩涡般地飞转起来。

他忽然开始数自己的岁数，开始计算要过多少年后他才会死去。

正胡思乱想中，他忽然嗅到一股烟气，探头出来察看，发觉书房里有一团呛人的浓烟涌了出来。接着是&ldo;咣啷&rdo;一声，唐蘅尖叫着冲出来：&ldo;子忻哥哥！子忻哥哥！&rdo;

他拾起拐杖赶过去，见书桌上几本书已烧掉了一半，所幸唐蘅及时地泼了水，这才不至酿成大火。

&ldo;我……我方才看书……看不清，就把灯笼的罩子拿开了。书挨着火太近就烧……烧了起来。&rdo;唐蘅怕火，见子忻赶过来，便抱着他的腿，躲在他身后。

&ldo;行了，没烧起来就好。&rdo;看着唐蘅吓得肩膀缩成一团，懒得吓唬他，他淡淡地说道。

&ldo;书烧没了……叔叔会骂你么？&rdo;

&ldo;不会。你找别的地方玩去吧。&rdo;

仿佛得了赦令一般，唐蘅抽腿就走，又被子忻一把拉住：&ldo;你从哪里找的水？&rdo;

&ldo;鱼……鱼缸。&rdo;

他的脸拧了起来，急声道：&ldo;你说什么？&rdo;

&ldo;金鱼缸……我把它砸破了。昨天子悦姐姐刚跟我说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rdo;

他顾不得追究，俯身在地，四处找那条金鱼。唐蘅也连忙钻到桌下去找。过一会儿，听得唐蘅欢快地叫道：&ldo;在这里！它还没有死呢！&rdo;说罢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摊开手，一条鲜红夺目的金鱼正张着大嘴吃力地呼吸着。

&ldo;那就好！&rdo;子忻喜道，&ldo;卧室里有水，你快去把它放好。&rdo;

他行走缓慢，怕拿着鱼赶到有水处已经晚了。

&ldo;嗯！&rdo;唐蘅撒腿就跑，腾腾腾蹿到卧室，远远地道：&ldo;好啦！我把它放到水里去啦！子忻哥哥，你不要担心啦。&rdo;

他慢吞吞地跟过去，拿眼一望，道：&ldo;你把它放在哪里？&rdo;

&ldo;你的茶杯里！茶杯里有水！&rdo;唐蘅道。

他的火又冒了起来，吼道：&ldo;茶杯里是茶，不是水。&rdo;

&ldo;暂放一下，让鱼吸一口气不可以么？&rdo;唐蘅细声细气地道。

&ldo;那是热茶！&rdo;他看着茶杯里绝望挣扎、奄奄一息的金鱼，泪水不知怎地涌到眼眶，又被他捏着拳头强逼了回去。

唐蘅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发怒，跺跺脚，忽伸手从茶杯里捞出金鱼，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道：&ldo;前面有湖，我把它放到湖里去它就能活了！&rdo;

&ldo;站住！你不会游泳！&rdo;他跟了出去，唐蘅一溜烟地冲出院子，一脚踢开隔壁竹梧院的大门，跑到九曲桥中，将鱼放入湖水之中。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看见唐蘅咧着嘴，带着一副哭腔地对他道：&ldo;我已经把它放到水里去了，它……它还是那个样子。我看它快要死啦。&rdo;

墨绿的湖水中薄冰初解，白玉栏杆下浮得那条鲜红的金鱼，它的嘴缓慢地张合着，肥胖的身子歪在一边，仿佛连它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把自己浮起来。只用一双绝望的眼睛看着岸上踌躇着的两个人。过了一会儿，它的嘴就不再动了。它像一片落花一般悠然无主，随波飘动。

子忻扒到栏边，找了一根枯枝将金鱼捞了起来，用手绢包好，放在自己的荷包里。

&ldo;对不起……&rdo;唐蘅的眉上只有一层浅浅的绒毛，皱起来时眉头微微发红，&ldo;子悦姐姐说你常常对着这条鱼说话，是真的么？&rdo;

他不置可否，只怅然地道：&ldo;它的名字叫小欢。&rdo;

&ldo;你不让它死在水里，难道是要埋了它么？&rdo;

&ldo;不是。&rdo;他望着远方，叹了一声：&ldo;我把它带在身边。&rdo;

&ldo;你……你要把它做成咸鱼么？&rdo;唐蘅拉拉他的衣角，颤声问道。

&ldo;不是。&rdo;

&ldo;它……它会变得很难闻的。&rdo;

&ldo;你若喜欢一样东西，不论它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得喜欢。&rd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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