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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近深,黝黑的天幕笼罩四野,四面八方都是围墙,而他被锁死手脚侧躺在厢房里,哲布根本没法入睡,哪怕是试图转身都困难万分,就在腿根处便有一道铁链将他锁在了床上,而手则被扯到背后,手腕外翻被柔韧的牛皮绑带绑在一块,他躺得不太舒服。
哲布想不明白为什么萨利赫要将他留在这里,那30个第纳尔他很快就能偿还,甚至能给对方更多,他不知道萨利赫还想得到什么,难不成只是分开了近二十年,那位腼腆怕生的稚嫩少年便成了他不了解的什么人了吗?
他只是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直面着的那扇窗,看着外边的天空,心里烦躁不已。
一丝微亮由远及近、由朦胧转为明亮、由小化大,而天并没有亮。一阵金属碰撞声后锁落下了,一盏小夜灯提进厢房,橙黄微光照亮那张无须的白脸。
萨利赫点燃床边的小灯,又把他手中提的灯挂在了一旁,房内顿时能够看清两个人的面孔。
“叙旧也得找个合适的时间,兄弟。”哲布闷声说道。
“我们上次见面,应该是十九年前了罢?”萨利赫从旁拖来了个椅子,摆在床边坐了上去,自顾自地说着。
被锁在床上的男人盯着他,片刻才又舒展眉头:“那也不是很久,我还记得许多你的蠢事,你还记得那只兔子吗?”
十三岁的哲布有着少年的热情与活泼,带着他的小弓骑着家里的老马,纵马飞奔两个时辰去往边塞城外只为了揣着一只兔子吓唬萨利赫。
当他从怀里掏出那只皮毛带血、已经僵硬的兔子尸体往那娇生惯养没怎么见过动物尸体的小男孩手里一塞,萨利赫几乎要哭出来了。
死去兔子的眼睛如琥珀凝固恐惧,干瘪僵硬的身体包裹着乱糟糟、冷冰冰的皮毛,因为在哲布的怀里饱受颠簸它的脖子彻底折断,往左弯曲。
那时萨利赫也是躲着家里人与哲布相见的,左右无援,一个人欲哭无泪地被提着死兔大笑的哲布撵着跑,他惊慌失措往哲布带来的老马身上爬去想躲开,结果却摔下来,脚绊在马镫上,只能哭哭啼啼地枕着马肚子。
“我记得很清楚,你知道直到现在我都还是讨厌死物的眼睛吗?”萨利赫也在微笑,在座椅上放松了身体。他确实一直害怕死去动物的眼睛,凡皮草必要将那眼眶缝上,端上桌的鱼也要被切去头。
灯光摇曳,橘黄微光让哲布锐利的狭长双眼都显得轻柔起来,脸庞上细小纵横的伤疤与皱纹也模糊不清。
童年趣事让人怀念,愉快的谈话竟一时让哲布忘记了自己的手脚皆被禁锢,直到聊到得意之处,他下意识扬手才意识到自己压根没法动弹。
萨利赫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终于收敛起笑意,向哲布这边倾身:“我还记得更多。”
“你记得跟我说过的,你的将来吗?”
十五岁的哲布常常向十三岁的萨利赫描述属于蒙古人的、他自己的未来。他说他会随兄父与其他长辈一起去狩猎,他会去做他们家族一直都在做的事情,等牧草满足不了所有的牲口,等有限的草原无法让他们都能吃饱,等西方或者更东方不管哪个方向有哪里可供掠劫,等一个或者多个汗振臂高呼,为尽圣祖未尽之业,他们会越过黑城、跋涉过伏特尔河或者另一片高原,前往罗斯甚至更远的地方,杀死所有男人,掠夺他们的牛羊、丝绸、金钱与女人,将每一块土地变为蒙古人的封地。
如果你们的汗叫你们打边塞城,你会怎么样?十三岁的萨利赫被吓到了,惴惴不安地问道。
那真让我为难,我不应该放过你。如果我杀了你的家人,烧了你的家,再抢走你的一切,你一定会恨死我的,然后向我复仇!十五岁的哲布信誓旦旦。
“我当然记得!”现在哲布露出怀念的表情来。
“那么我想要再问问当年那个问题。”萨利赫的脸上再无笑意。
“如果你们的军队前是哥乐城呢?如果你们汗要入侵的是大食,是我的故乡呢?如果你在那些披盔带甲、为保卫家人而站出来慷慨赴死的英勇战士里看见了我呢?”
哲布手臂使劲,却没能挣开绑得死死的布条,腿上一阵哗啦作响,他咧了咧嘴,脸上依旧显得放松,却略带遗憾:“你不该说这些伤兄弟感情的话的。”
“一样的答复,我听从大汗的命令,他说要杀光所有男人我们就那么做,只留下没车轮高的孩子,还有女人。”
“你们是疯子吗?”萨利赫猛地坐起身,直接扯过哲布束成一束的黑发将他拽向了自己。
“你才是,懦弱的小羊羔站在大草原上孤立无援,就是会被狼群撕碎吃掉的。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世上没有哪一个地方不是这个道理。”
他狭长如弯刀般锋利的双眼睁大了,褐色眼珠猫一样在朦胧灯光底下发亮,似乎确实是在不敢置信,这位体内流淌着天生战士血液的蒙古男人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无血缘的兄弟,那双眼睛仿佛在说:你在为什么而生气?虽然萨利赫仅仅是皱紧了眉头,但他依旧看出了他心底的怒意。
你难道在为狼扑咬羊、鹰捕杀雀这些理所当然的自然规则而气愤吗?
屠戮与劫掠对于这些牧民也是自然之理,在辽阔的草原上多个部落互相撕咬抢夺,今儿一个汗覆灭了另一个汗的骑兵掠走所有的活人与财富、霸占牧草,明日又是一个部落被肆意掠夺,帐篷点燃烧毁,不仅仅是牛羊就连汗一起被带上木枷,牲口般串成一串被卖给其他部落。
哲布的皮肤在灯光底下是蜡黄的,那张蒙古男人对于其他人种来说难以辨别情感的脸朝向他,略向上弯曲的嘴角似乎表达了一丝戏谑。
萨利赫泄了气,松开手放过哲布的发辫,跌坐回椅上,抹了把脸,低声念道:“你去过边塞城吗?我们长大的地方,你们蒙古人洗劫了那里,据游历到哥乐城的僧侣说,那儿的城根都被血染黑了,尸体堆积成山,秃鹫吃得肥肥胖胖。”
“我就在那里,萨利赫,墙不是血染的,而是焦油染的,我们的火炮打塌了碉堡,儿时认知里坚不可摧的高墙轻轻松松就推倒了,那是我第一次进到边塞城里,我第一次知道你曾经住过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哲布附和道,他的目光是真挚的、自豪的,没隐瞒什么念头,只是简单说出了这一事实,不在乎是否会惹怒自己的现任主人,哲布的狡诈与傲慢从来不会给萨利赫,他还年幼时是这样,当他成长为现在的模样后也是这样。
明明他们已十九年未见了。
如此可见,他是没有任何变化的。从十三岁连死兔都怕的男孩长成他那严厉父亲一般的萨利赫轻轻抚摸着长袍里内侧口袋的凸起。而他却是变了,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讥讽。他有什么资格为哲布做过的事而愤怒呢?
“为我们的再会喝些吧,哲布。”
萨利赫常常凝视他的脸,叹息一口,从口袋里取出了一瓶被包好的细口长颈酒来,启开的木塞弹到脚边,打着转滚到床底,瓶口散发着异香,被锁死在床的哲布已经很久都滴酒未尽,当提起酒时也咽了咽口水,胃里馋虫被勾起,但眼底却是无奈:“我被绑着手脚呢,兄弟。”
“我喂你。”他只字不提解绑。
“也好。”哲布想要耸肩却被捆得严严实实的皮条阻止住了,只是昂起脖颈,任萨利赫将酒瓶倾向他:“你没带碗吗?别告诉我我吹完了半瓶你再对着嘴喝半瓶。”哲布开玩笑道。
“喝你的就是了,你的唾液没毒,我又不是不敢喝。”萨利赫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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