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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深深地蹙起眉头,仍旧瞠视着南宫北翊。从来只会单线思维的少年此番难得也有了一种“复杂难言”的体验,他既没弄清楚自己真正的亲人有什么意义,也搞不明白如今要怎样面对这个叫了十几年“父亲”的男人。
“……”
如果只是单纯的“叫了十几年父亲”也就罢了。
“父子”相对而立,背景声里唯有谷靖书压抑着情绪轻声啜泣和满怀愧疚地向长辈认错赔罪的声音,以及他彻底是不管南宫家这两父子的冲突,擅自将谷云起抱回床上,帮他擦拭血渍汗水,盖上被子的动静。而南宫珏和南宫北翊却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看着对方。
“……靖书……”
南宫珏终于开口,清朗圆润的声音遽然有些沙哑干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南宫北翊,道:“靖书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完全撇开了自己的事情,反去问谷靖书与谷云起的情况。南宫北翊的双眼便朝安静躺卧床上,如同一道淡烟微影的谷云起看去,精神显然因止住南宫珏对谷云起下手而比较放松,也没有隐瞒的意思,道:“叔侄。”
谷靖书好容易才将谷云起吐出的血都擦净了,手里的帕子沁得通红,让他又是揪心,又怕谷云起受到波及而不敢露出太过悲戚的神情,听闻这话亦不由小声抽噎着回过头,道:“我、我父亲没有兄弟……”
南宫北翊全不将他的话当回事,淡淡地道:“因为那不是你真的父亲。”
胡说!谷靖书下意识地就要脱口而出,坚决否定。南宫北翊今日揭露出的事,仅是南宫珏并非他亲生儿子一件就足够令人心神动摇了,难道这样的话也能说上瘾了,竟要将他们所有人的血缘亲族都来个彻底的翻覆么?但他终是记得不能太过无礼,“胡说”两个字是吞下去了,仍强自坚定地反驳道:“老爷怎可这样说话,我们家虽非名门望族,祖上名声却也不能容人随意诋毁玷污!”
只是他一面说,一面便意识到自己忙乱之下只在腰间胡乱围了条汗巾而已。加上这赤身裸体的模样又令他想起自己与小珏做的那许多荒唐事,那玷污了祖上名声的他却是第一个,便不由羞愧地低下了头。只是这走错路是他自己的事,仍不能毁了先辈的名声才是。
南宫北翊缓步向床边踏去一步,南宫珏还在极度矛盾的挣扎中,但不待思想清明,身体已自行动起来,无比迅捷地一晃身挡在了谷靖书身前,露出戒备的神色来。
南宫北翊的目标自是谷云起,被南宫珏挡住去路,多少是考虑到谷云起病得太重受不得刺激,便停了下来,继续道:“谷文睿一家的情况,我前阵子便调查清楚了。他们夫妇是有个孩子,却是个女孩。他们一家人在回乡路上为强盗所杀,除了那将你送回谷家村养大的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至于你到底是谁的孩子……”
他一直瞧着谷云起,瞧见谷云起虽闭了眼,睫毛却在微微的翕动;瞧见他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松弛的肌肉不自觉地紧绷。他纵然已经很是同情怜惜谷云起了,但谷云起这样的反应却还是会让他感到愉悦。
虽然嘴上否认谷靖书与自己有血缘关系,但他的心中,到底还是期冀着真的有着这样一个亲人吧。
谷云起与他爱恨纠葛了这许多年,似乎已不再敢轻易相信他人的友好与善意。他原是那样一个潇然飒爽而诚挚待人的人,硬是压抑着本性以对抗南宫北翊,必然辛苦得很。假如知道谷靖书与自己当真有着血缘关系,就是以他的强韧,也会禁不住软化下来,有了生的渴望吧。
南宫北翊那末一句话迟迟未说,便似故意等着谷云起耐不住性子一般。然而谷云起虽着紧得很,最先开口的却是南宫珏。
少年似乎再也无法忍受他抛出的这明明虚无缥缈,却偏生强大到能将他与谷靖书之间紧密牢固的关系撕开的武器,率先发难了:
“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也不会知道,不是么?”
谷靖书连忙跟着点了点头,还要说话,忽然记起床上躺着的谷云起也在听着,连忙住口,又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他心中实在很为难,既不愿南宫北翊所说是真的,又极想与谷云起有亲缘关系。他也是从小无父无母的,连个稍近一些的亲戚也没有,又读了那许多圣贤书,对于天伦之乐的渴慕比起南宫珏自是要强一些;却也同样是那些圣贤书的影响,他同样不愿别人竟置疑自己的先辈。虽从未与父母蒙面,却并不减父母在侧的仰慕与恭敬,怎可能因南宫北翊一句话就信了。
谷云起仍闭着眼睛,仿佛一无所觉,什么反应也没有。那南宫北翊陡然被南宫珏出言刁难,却没有丝毫在意,目光一直投注在谷云起身上,道:“没有人知道实情,但他们知道的东西加起来,便可以推断得出——云起,你说呢?”
谷云起眼皮一跳,倏然睁开双眼,泠然直视南宫北翊。
他身体仍是十分疲惫,双眼也只是半睁,然而那目光落到南宫北翊身上,竟令这铁石心肠的人亦不禁心头一颤,但觉那目光实在太过通透,透彻得仿佛便能看穿他心底所有的念头——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没曾意识到的那些想法——一个个都像浸在冰泉里,晒在阳光下一般清清楚楚地摊了开来。这种完全被看透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他一瞬间甚至产生了心虚躲闪的冲动。
但他立即定下心神,稳住表情,尽量从容地回望着谷云起。他原本就是想引起谷云起的注意,待谷云起重又理会他时,便在神情上话语里掺上一些温和甜蜜的成分,或者多少能令谷云起那倔强的脾气稍稍改观软和些。此刻骤然间被冷冷地瞧着,他却差点连平静也不能维持。这露出来的表情究竟有没有泄露出自己内心的慌乱也不知道,更没有余暇去考虑容色是否和悦了。
谷云起不说话,南宫北翊不想让这备受拷问的煎熬拖得太久,遂轻轻咳嗽一声,道:“云起?”
谷云起到底是很累,眼睫毛翕张了几下,又低垂下去,双眸合拢,只余一道细细的缝隙。南宫北翊看他那般辛苦,只好接着道出自己的推断:“你之前说,你嫂子已身怀九个月身孕,早产也是有可能的。”
谷云起的手冰凉。
谷靖书小心地笼着那只手,更清晰地感到他的枯槁干瘦,偏生南宫北翊还要这样一再地招惹他,叫他怎也不得安宁,真令谷靖书有些敢怒不敢言的忿然,只好加倍地小心呵护谷云起那微弱的生机。而谷云起终于动了动,手指轻轻翻侧,扣在了他的指缝中。
他没有力气,所以也只能堪堪做出这样细小的动作,不知是对谷靖书的关心表示感激还是安抚。
他也终于出声,喑哑地道:“没有早产。”
南宫北翊正待辩驳,谷云起竟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我为他们收敛下葬时,你也在旁。嫂子腹中的孩子并没有生下来,一尸两命,所以大哥才会难过得失了神,连那些宵小之辈也能伤了他。”
谷靖书这是头一次听他提起往事,那虽是平铺直叙的淡然语气,他所陈述的往事之惨烈却还是令谷靖书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顿时有些恐惧,谷云起说得笃定,即那个侄儿还未出生便胎死腹中,因此南宫北翊所推断的谷靖书与他是叔侄的事自然已不可能,他却兀自害怕得很。只因若是南宫北翊竟推断得正确,他成了谷云起的侄子,那背负起的血海深仇如此沉重,却叫他怎么负担得起!
南宫北翊一怔,点头道:“没错,是我与你一道去安葬的。”
他没有多说。事实上当年天门惨遭横祸,仅凭谷云起一人,如何能从杀红了眼的大批江湖人士中安然脱身已是问题,更遑论带走那可能隐藏了重大秘密的谷氏夫妇的尸首。那都是南宫北翊为他细心谋划,多方相助,才能让他摆脱了即将缠身的祸患。南宫北翊并不表功,一来他当年帮着谷云起的目的并不单纯,只是想取得他的信任,现在提起也只会被谷云起反讽而已;二来他也清楚两人之间的仇怨绝不是这一点功劳可以抵消的。反是绝口不提,倒可能令谷云起自己想起来,并多生出些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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