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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环看见他不答话,又带了哀求的调子说:“大少爷,你不怜恤二小姐,还有哪个来怜恤她?只有你能够给她想一个法子……”
觉新不等她说完,忽然插嘴说:“三太太有办法,你喊二小姐去求她罢。这一定有用处。”这两句话也是顺口说出来的,他似乎用它们做遁辞。
“大少爷,你还不晓得我们太太的脾气,”翠环带着怨愤的口气说,“我们太太不大心疼二小姐,她这个人什么事情都不大放在心上。老爷说什么好,就是什么好。”
这时他们跨出了那一道小小的竹篱门,阶下一些怪石拦着他们的路。他们绕着怪石往前走去。觉新忽然自语似地说:“我也没有一点办法。”这声音凄凉地在空中抖了许久。他觉得自己用尽力量了。
翠环看见自己说了那许多话,却得到这样的一个回答,心里有点气,便不再作声了,只顾放快脚步赌气似地往前面冲。他们走进了一带回廊,觉新渐渐地知道了她的心情,倒觉得自己有些不是了,便搭讪地赞了一句:“翠环,看不出你倒这样维护你二小姐。”过后他又说:“你服侍二小姐,你也该多多地劝她把心放开一点。”
“是,”翠环简短地答道。但是她马上又觉得跟大少爷赌气是不合理的,便换过语调接下去说:“大少爷说得是。我也劝过二小姐。二小姐素来待人厚道,她从不把我当成底下人看待。不过我多劝她也没有用。她近来常常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的,有时候还从梦里哭醒转来。只有大少爷,你同二少爷,琴小姐在的时候,二小姐才肯多笑几次。大少爷,你该晓得二小姐就只有靠你们给她帮忙。如果你们也没有法子……”翠环愈往下说,声音里带的感情的成份愈多,淑英的带着愁烦表情的面庞在她的眼前渐渐地扩大起来,使她看不见别的一切。淑英的命运,淑英的处境,那个年轻女子的苦乐祸福抓住了她的全部思想。这种关心的程度已超过“同情”这个字眼所能表示的了。她后来就仿佛在为争自己的幸福而挣扎,为摆脱自己的恶运而求救。所以在觉新的耳里听来,后面的两句话就跟绝望的哀号差不多。他忽然以为翠环在哭了,其实是他自己在心里哭。他不能够再往下听那些也许会更刺痛他的心的话,他就开口来打断她的话头。哀求似地唤了一声“翠环”。等那个少女猝然咽住话回头来看他时,他硬着心肠吩咐道:“你不要往下说了。”过后他又辩解似地自语道:“你们不了解我,你们大家都不了解我。”
翠环听见这样的全然意外的话,连忙掉过头来看他。她这匆匆一瞥,又是在黑暗里,当然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她不知道是否她的话触犯了他。她有点惶恐,她还想对他说一两句解释的话,但是他们已经走出了花园的内门,再走两三步就到觉新的窗下了。
“翠环,你回去吧,二小姐她们在等你。我用不着灯了。”觉新看见从自己房里透出来的一片灯光带着花纱窗帷的影子映在前面一段石板地上,便叫翠环站住,打发她回到花园里去。
翠环答应一声,便站住了。她迟疑地望了觉新两眼,忽然问道:“大少爷还有话吩咐吗?”
“没有了,这趟倒难为你,”觉新把头略略一摇,温和地答道。他离开了翠环,一个人往前面大步走去,走过他的窗下,出了花园的外门,再转进过道,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掀起门帘,一只脚跨进门槛,便看见一团黑影俯在写字台上面。那个影子听见脚步声吃惊地抬起头掉过脸来,不觉惊喜地唤了一声“爹爹”。这是他的海儿。孩子正跪在凳子上面,便立刻爬下来,跑去迎他。
觉新的脸上浮出温和的微笑,先前那许多不愉快的思想一下子全飞走了,仿佛他又把那口古老的皮箱紧紧地锁住了似的。他爱怜地握着海臣的手,俯下头亲切地问道:“海儿,你还没有睡?”
“爹爹,我在看书,”海臣亲密地而且认真地回答道,他温顺地跟着觉新走到写字台前面,不住地仰起脸看觉新,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
海臣爬上了凳子,把摊开在写字台上的一本图画书送到觉新的面前。觉新在旁边那把活动椅上坐下来。
“爹爹,你看,这一队翘胡子的洋兵那么凶……”海臣指着一页大幅的图画兴奋地对觉新说。“这是我们的兵。大炮,轰,轰!飞艇,呜,呜!……爹爹,是不是我们打赢的?”
觉新呆呆地望着海臣,他似乎没有听见海臣的问话。他的爱怜横溢的眼光就在海臣的圆圆的小脸上扫来扫去。海臣完全不觉得他的注视。他越是多看海臣,他越是不忍把眼光掉开。渐渐地他的眼光在摇晃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他的眼眶里迸出来。他预料到会有一阵感情的爆发,但是他极力忍住。等到海臣闭了口,他突然感觉到房里的静寂,又觉得海臣的一对浓黑的眼珠在他的脸上旋转,他才出声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儿看书,你不害怕?何嫂呢?她到哪儿去了?”这声音泄露了他的感情:爱怜,担心,烦愁,悲痛。
“何嫂到厨房去了,她就回来的,”海臣天真地回答。他看见觉新只顾望着他不说话,便接下去:“爹爹,我不想睡,我要等你回来。你回来就好了。你打牌赢吗?”他又略略翘起嘴说:“我要到花园去看你打牌,何嫂不带我去。她说晚上花园里头有鬼。她骗我。爹爹不怕鬼,我也不怕。妈妈在,妈妈会领我去的。”
觉新连忙把眼睛掉开去望窗外,勉强做出温和的声音说:
“你不要埋怨何嫂。小孩子家晚上进花园是不好的。”
“爹爹,房子里头空得很。人太少,你又不在,我睡不着,”海臣开始带了诉苦的调子说。
觉新再不能够忍耐了,他把海臣从凳子上抱过来。他把海臣紧紧地抱在怀里摇着,用脸颊去挨海臣的短发,呜咽地说:“乖儿,睡了罢。”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脸颊来。
海臣不能够了解觉新的心情。他知道这动作是父亲疼爱他的表示,但是他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动作。他并不去深想这个。因为他的思想停留在别的事情上面。他从觉新的怀里伸出头来。觉新的眼泪落到了他的额上。他不觉惊叫道:“爹爹,你怎么哭了?”
觉新伸出一只手去揩眼睛,一面做出平静的声音答道:
“乖儿,我没有哭。我眼睛里头落进了灰尘。”
“我给你吹吹看,”海臣说着便伸直身子,把两条腿跪在觉新的膝上,伸出两只手要去拨觉新的眼皮。
觉新扭一下头,又将海臣的手捏住,把它们放了下来。他爱怜地说:“乖儿,你好好地坐着,不要动。我的眼睛不要紧,已经好了。”
海臣顺从地坐下来。他坐在觉新的膝上,把眼睛往四面看了看,忽然做出庄重的面容问道:“爹爹,妈妈真的不会再来看我们吗?”
“乖儿,我不是对你说过妈妈到天上去了吗?她在天上很快活,”觉新悲声答道。
“爹爹,我想妈妈,妈妈到底晓不晓得?你也想妈妈,我也想妈妈,她在天上很快活,做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们?妈妈向来很喜欢我,我很想她。我晚上睡不着,我轻轻喊妈妈,我想妈妈听见我在喊她,她会回来看我。爹爹,妈妈真忍心不回来看我们?”海臣侧着身子挽住觉新的左膀,两只小眼睛瞪着觉新的堆满愁云的脸,他带着深思的样子正正经经地追问觉新道。
觉新不能够回答海臣。他默默地把这个孩子紧紧抱着。他的眼光越过孩子的头,望到挂在对面墙上的一张女人的半身照相。泪水湿了他的眼睛。那个女人的面庞变得模糊了。他要忍住泪水,但泪水却不由他控制畅快地流了出来。他不愿意给孩子看见他的眼泪,便把心一横松了手,装出稍微严厉的口气吩咐孩子:“不要多说话。时候不早了,你去睡罢,爹爹还有事情。”
海臣胆怯地偷偷看觉新一眼,失望地含糊答应一声,便不再言语了。但是他并不走下去。觉新沉默着。后来何嫂进了房间。她看见海臣坐在觉新的膝上,便说:“孙少爷,我们去睡罢,”她一面走过去抱他。
海臣看见何嫂走过来,并不理睬她,却猛然掉转身子往觉新的怀里一扑。他把嘴一扁,哀求地说:“爹爹,我不要睡。你陪我耍一会儿。我睡了,你又走开了。”
孩子的凄惨的声音在房里无力地响着。何嫂缩回两手,呆呆地站在旁边,不作声。觉新紧紧地抱着孩子,让孩子的脸压在他的肩上,他咬紧牙关,不言语,只对何嫂摇了摇头。何嫂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便走进里面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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