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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转身,将孟扶摇轻轻抱在怀里,他指尖的冰冷透过孟扶摇几层衣物直达她心底,孟扶摇抬头看他一瞬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听他淡淡道,“扶摇……是否我们都生来带罪……”
“不!”孟扶摇摇头,“这是欲加之罪,是别人错误的选择,与你何干?长孙无极,你一生智慧天纵,你应该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
她突然放开长孙无极,大步走到牢门前,拔出“弑天”用力一劈,锁链哗啦啦散开,孟扶摇推门进去,行至德王面前,双膝一跪,砰砰砰磕了三个头,道,“死者为大,无论生前有如何的恩怨,这都是我该当拜你的,另外,这也是我提前为惊扰你的遗体道歉,有件事,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必须做。”
她站起身,上前,抬手合起了德王大张的嘴。
“无论谁有什么错,这都不应该是一个父亲惩罚儿子的方式。”她神情坚决的伸手,合上了德王大睁的眼睛,将他的身体轻轻放倒,顺手毫不犹豫的将墙壁上的血字给擦了。
四周没有布,她用自己的衣袖一点点拭干那血迹。
擦完她回转身,看见长孙无极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阶梯,趺坐在地,默默看着她做这一切,他神情一直都非常安静,安静得像从铁牢顶上一线极窄的窗口洒下的那点月光,清而凉,镀在那深黑的地面上,像一卷不可揭去的无字碑帖。
那些随死亡淡去的恩怨爱恨是非功过,正如无字碑帖,唯有用空白去评说,刹那间一夜心事蹉跎,独留这夜未央天,琉璃火。
墙壁上的血字可以抹去,那些留在心上的印痕,却又要如何解脱?
孟扶摇缓缓走过去,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亮嵌壁铜灯,随即也坐了下来,坐在一地血迹中,坐在长孙无极面前。
铜灯灯光幽暗闪烁飘摇,点点昏黄光影,在空寂的室内穿梭,将那些过去久已沉淀的往事和不可挽回的现今,密密交织。
“很久以前,有位皇帝,在一次平叛战争中身受重伤,是他身边的一个大将背负着他躲藏在山洞中,并最终在最危险的时候代他而死,这位大将本身也是远支皇族一脉,和皇帝同姓,那位皇帝脱险后,对着满朝文武发誓,终其皇族一脉,永不可负将军后代,并收养了将军的孤儿,视为亲子。”
“自此那位孤儿一脉,代代封王,并守护着皇族一脉,亲如一家,大约在三代过后,这一代的皇帝,生来先天不足,体弱多病,这一代的王爷,骁勇善战,忠心为国,被皇帝倚为左膀右臂,两人青年时,经常结伴而行,私服出游。”
“那一年暮春,两人踏春去京郊一座山,皇帝来了兴致,在半山亭中抚琴一曲,王爷凑兴舞剑,各在酣畅处,却被一个路过的女子打断,那女子说话灵动犀利,将两人的琴艺和剑术都狠狠讥刺了一通,两人怏怏而归,心里不知怎的都不曾忘记那女子。”
灯火朦胧,映着长孙无极平静容颜,他眼神渺远,似乎透过此刻凄冷一幕,看见了很多年前,暮春山花落,清风流影长,清秀的男子亭中抚琴,勇烈的少年树下舞剑,一地落花漫天缭绕中淡黄衣衫的少女俏生生走来,一番灵莺般的言语,从此搅动了这世间情孽,搅动了一个皇族的沉浮,搅动了无数人的命运,并在很多很多年后,仍旧在戕害无辜。
孟扶摇无声的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长孙无极淡淡的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大约又过了阵日子,皇帝忙于国事,渐渐也就将那女子忘了,某日王爷却兴冲冲进宫,告诉皇帝找到了那女子,并说要娶她,皇帝听说那女子出身望族,也颇心动,却不想仗恃帝王之尊夺兄弟所爱,便命贴身太监去那女子府中,送上一帧名画,那是出自前朝国手的雪中舞剑图,皇帝想的是女子既然会武,想必会喜欢这画,并要太监不许泄露自己身份,只说某日踏青之遇,蒙小姐一番教诲,从此念念不忘,斗胆献画,求小姐垂青。”
“那女子接了画,仔细看了半晌,问太监:弹琴者?舞剑者?”
“太监以为她问的是画的内容,答:舞剑者。”
“女子展眉一笑,道好。”
“一锤定音,皇帝十分喜欢,当即下了旨,纳女子为妃,进宫第二年,女子产子,那是皇族这一代的第一个皇子,也是唯一的一个,皇帝更是喜悦,,将她册为皇后。”
“皇后册立的那一年,王爷也纳了王妃,对方是临江王的长女,皇族郡主,本来同宗不可结亲,但是这位郡主自幼娇养,予取予求,她倾心王爷非他不嫁,便也就嫁了,当时民风大度疏朗并不迂腐,世人看来,他们也是极为美满的一对。”
长孙无极仰首看窗口那一线月色,今夜似是月圆之夜,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在那两对看似美满的皇族夫妻的新房屋檐上,是否也高悬着这样一轮圆满的月?而那样的月夜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使得以后的岁月中了仇恨的毒,一日日销魂噬骨,直到将结局噬成永久的残缺?
“日子就这么过去,在所有人看来,事情没有任何异常,然而却只有当事人知道内里的波涛汹涌,比如那位皇后,她发现自己所嫁非人,更发现皇帝因为体弱,已经不能人道,比如皇帝,发觉皇后心里的人根本不是他,比如王爷,认为是皇帝抢去了他心爱的女子,比如王妃,终于发觉丈夫不算自己真正的丈夫,这些心事,像毒瘤一样埋藏在四个人心里,没有一日,他们能获得安宁。”
“然后那个孩子长大了,三岁那年,他失踪了半个月,其实也不是失踪,他是被王妃给抱走了。”
孟扶摇短促的“啊”了一声。
“王妃——那是个天生有些偏执和疯狂的女子,她冒险入宫,偷偷抱走了那个孩子,把他关在密室里,她并不打骂他,却整日用一面镜子照他,指着镜子里的人对他说——你看看你的鼻子你的额角,你是他的!你是他的!这个贱人!贱人贱人贱人……她不停息的诅咒,那孩子听得要哭,那女子便狠狠掐他,不许他哭,她说——这世上人笑不是笑,哭不是哭,摆在脸上的都是假的,只有心里的苦是真的,而心里的苦,是不能给人看见了,一旦看见了,就完了。”
“那孩子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呆了半个月,整天被那镜子照着,照得他两眼发花,当他被救出来的时候,他差点瞎了,而从此后,他确实也不会哭了。”
孟扶摇突然仰起头,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停一分钟,我消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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