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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族人还自由的活在森林里,免受奴役,拜我的仁慈所赐。你还穿戴整齐不受束缚的同我平起平坐,拜我的仁慈所赐。我甚至冒着被篡位的危险给你弄来了那棵蠢树!那也是我的仁慈!” 酒杯重重的砸在桌上,黑色的木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浅色凹槽。我被他这幅自以为是的模样弄的生气又失望,猛的站起来,难道几个月来的贴心关怀,有求必应他都视而不见么,日日压抑自己的欲望,只希望他能理解且感激我的尊重,然而到头来竟然还是不肯给我一丁点儿信任。天知道我顶了多少压力,流言蜚语已经传开了,妇人之仁,优柔寡断,这些词放在一国之君的身上简直就是死刑。“如果这些你还觉得不仁慈的话,你就是个不知感恩的混蛋。” 说罢我怒气冲冲的摔门而去
愤怒只会让我本就抱歉的外貌更加难以直视,我很快就有些后悔,沮丧的在自己房间来回踱步,用脚跟在地毯上碾出一个个小小的毛球。情绪外露,尤其是淑女的情绪外露在母亲眼里是不可以被原谅的,从会说话起她就告诉我,女人的脸上只可以有两种表情,温柔的微笑和不满的微颦,多动一分就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尽管早就不是公主了,在某种幼稚天真的迂腐情怀驱使下,我依然希望在心爱的人面前像个高贵优雅的女人,似乎只有如此才值得被爱,称得上体面。
我大约是失望胜过愤怒,不情愿的承认艾伯纳说对了,爱情在人类间都少见的可怜,埃斯特班眼里我永远会是个十恶不赦的怪物。
父亲的画像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严肃傲慢,我跪下去,无声流泪,直到指腹间粗糙的老茧揉的眼睛发疼。谁是母亲的好孩子?这是我们在她去世前最爱玩儿的游戏,每个人都觉得是自己,我也曾以为。柯拉太蠢,只会尖声尖气的说自己的束腰又可以再收紧一公分,赫克托跟野牛没什么区别,破坏力惊人。尽管如此,母亲只有看向我的时候才满脸嫌弃。“你什么都做不好。”在我无数次的弄脏刺绣后,她按着太阳穴说,黑色长发编成的繁杂发鬓下,精致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但在我心中,这场“谁是母亲的好孩子”比赛从未停止。我不美丽,早早就放弃与科拉较量,但自从赫克托死去后,我自认不论父亲怎么说,我会成为更优秀的继承人,能分得清欲望与责任,不出意外的是,我又失败了,让所有人失望,荒谬绝伦,一个对杀兄害父仇人仁慈的国王.....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战争生涯的条件反射让我猛然向后一脚把来人扑倒在地,我把他的手臂反折着压在背后,用体重制住,下巴紧贴后脑,一股淡淡的冷气钻进鼻子。
“埃斯特班?”
“抱歉惊扰到您了,”他急促的呼吸着,拼尽全力让声音平静下来。“可以让我起来么?”
“不可以,”我气还没消,多少有点公报私仇的意思,几乎是在吼叫了“因为我不仁慈!”
埃斯特班苦笑了一下,挣扎着从地毯里抬起头,“我是来道歉的,陛下,对不起。”
“为什么?”
“如果您还在意的话,我不认为您不仁慈,事实上,正是因为您非常仁慈,我才会有勇气放肆指责。”他的体温如今与人类差不多,头发和领口间露出一小团鳞片,随着呼吸闪闪发光,我骑在他的腰间,屏住呼吸。“抱歉,我以为您会喜欢我低声下气的请求,您知道的,像个俘虏一样。”
“我从来没把您当过俘虏,” 我小声说,有点没底气,“我把您当朋友。”
“我知道,所以我很愧疚伤害到您。”
然后我们保持着别扭的姿势,不言不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埃斯特班深吸一口气,问道:“为什么从不允许我看您的脸?”
“因为我很难看。” 我说。“我想留点尊严。”
“我不会用外貌评价朋友的,您是个强大的战士,优秀的领导者,外貌并不。。。哦,您的意思是....冒犯了。” 埃斯特班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样挣扎着把脸冲我扭过来。“并不只是朋友,是么?”
我手忙脚乱的站起来,慌不择路就想逃跑,却踩到长裙摔倒在地,鼻子发酸。埃斯特班一瘸一拐的追过来,笔挺西裤下有因为从未出门而格外干净的褐色皮鞋,鞋带打得也很规矩。
“您有您母亲的眼睛和头发” 埃斯特班说着,半跪下,小心翼翼的撩开我的头发,“和我的鳞片一样,很少见的颜色,是因为这样么?” 手掌贴紧面颊,“因为和尤斯塔尼亚人不一样?。”
心脏停止跳动,埃斯特班在触碰我,五指修长冰凉,我想避开,却被那双镜片背后的淡色眼睛钉在地上。没有畏惧,没有嫌恶,只是认真尊重的眼神,在看着我。
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希望的,渴求的,是那么简单。
少年时紧绷到让人窒息的胸衣像镣铐锁的我动弹不得,不得不收起锋芒,接着父亲的拔苗助长又被迫重新长出锋利的爪牙。在尤斯塔尼亚,尤其是贵族里,我一向认为,少年时男孩更幸福,他们收到父母的宠爱,有求必应,无拘无束,而女孩则受训成为乖顺恭谦的妻子。接着成年了,男人承担起责任,为了臣民,为了家庭,女人专心养育孩子,因为“温顺恭谦愚笨听话,免受所有责任。
很不巧,错过了两者的甜头我都没尝到。
我是将笨拙的熊塞进丝绸礼服得到的怪物。
小时候,我是科拉的妹妹,灰头土脸,粗野笨拙,站在那里等着某个不情愿的倒霉贵族娶我为妻。接着我是父亲的作品,不完美的替代品。再后来我成了血统的工具,被推上王座,努力达到完美的赫克托的标准。油画里,只有我格格不入,像鸽群里的乌鸦。我渴望作为独一无二的人,被接纳,被认可,被爱。
随着成长我的选择权越来越少,背负的责任越来越多,为了父亲我要嫁个某个不认识的男人,接着成为赫克托的影子,剪去长发变成男人。为了国家大开杀戒,尸横遍野,染红河水,用鲜血浇灌本应耕种的土地,我像被蒙住眼睛的猎鹰,除去杀戮什么也不需要考虑,直到父亲死后多年依然在服从他的命令。
笨拙粗莽的孩子,报仇雪恨的工具,骁勇善战的女王,人们只愿意看到这些,唯有那双竖直瞳孔的眼里看到的是我,是不够强大,不够冷静,也不够美丽的我。
“您并不是个没有魅力的女人,” 他说着要拉我起来。“如果允许的话,我们可以回房间么?”
埃斯特班的手掌光滑无暇,在烛火下朦胧发光,五指并拢,微微弯曲,指甲颜色略深,半透明的浅灰色,修剪整齐。我不断的扫视徘徊,最后鼓足勇气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我握住了幸福和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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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坐在地上握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愿意松开。尽管某几个关节有一些粗糙的茧,他的手整体而言还是比我柔嫩许多,且修长光滑,似乎可以把我的包裹进去。
“您手好冷,要不要喝点酒暖和一下?”
他笑着摇摇头,眼角挤出一点点细纹,“那是发酵的果实,我会中毒的。”
啊,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他了,就像第一次尝到蛋糕的孩子,哪怕知道火炉里缓缓膨胀的面团烫的吓人,也禁不住贪恋那份甜美,更不用说埃斯特班是那么温柔。他真是独特,尽管来自一个强大健壮的森林种族,却比任何一个人类都懂得尊重痛苦。不指望理解,能说出痛苦对我已经是恩赐。
埃斯特班抿着嘴唇张开手示意我,“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会一直陪您的。”
长久以来我生活在黑暗,无知无觉,不再希望,不再感受,在责任和仇恨间徘徊。日日夜夜,如屡薄冰,一个错误的决定便能让一切归零。我轻轻的把头靠在埃斯特班的膝盖上,直勾勾的盯着炉火噼啪燃烧,陷入回忆,“我是最小的孩子,也是最不受宠爱的.....”我讲的很顺畅,好像已在脑海里重复过许多遍一样。
有人能无条件地听我倾诉,也许这才是我最大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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