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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厂长给我的那间公寓里的母亲很不能理解我的行为,包括我现在要把这间公寓还给孙晓洁他们一家。她拉着我的手臂问我:“为什么要和孙晓洁离婚?你们现在不是过得还凑合吗?再凑合凑合,几十年就过去了啊?”
“没有什么好凑合的。我耽误人家太久了。”我这时候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大度。
母亲难过地跌坐下来:“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又要回去吗?”
“回去吧。”我扶起她,“是我没出息,没有让你享福。”
“不要这么说,你已经很好了。”她抱住我,脸贴在我的胸口,“确实,在这里住着不踏实,汽车轰轰地叫,吵得我不安生,还是回村里好。再说,我也有点想你爹了。”
我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她居然这么瘦了,我一直都没有发现。我弯下腰,看着她的双眼,说道:“在走之前我想去一个地方,你和弟弟等我一下,可以吗?”
母亲点点头,表示答应。
所以又一次,我回到那个公园。那个承载着我和方威夜晚回忆的公园。
大概是看不下去上面的涂鸦和刻画,亭柱被重新刷了一遍,刷了朱漆,气派了不少。我顺着纹理一遍遍地抚摸柱子,渴望在光滑的表面摸出当时刻下的痕迹。可是柱子和它看起来一样光滑,一样诚实。
空无一物就是空无一物,没有就是没有。在往后的岁月里,我也这么告诉自己。
回到村里以后我干起了父亲以前干的活,郁闷了,就搬张板凳坐在门口抽旱烟。烟管堵了,边捅还边骂,那声音几乎都不像是我的。有时候,我觉得我越来越像我父亲。
弟弟住在他媳妇儿家,这小子傻人有傻福,岳父岳母对他特别好,媳妇儿也好,手脚勤快。两个人每天把力气花在地里、饭桌、床上,脸色一天比一天滋润。生了两个大胖小子,现在都会走路了。还跑过来“伯伯,伯伯”地叫我,想叫我给他们买糖吃。
我摸着他们毛绒绒的小脑袋,像摸两条可爱的棕色毛的小狗。他们期待吃糖的样子,像极了两条小狗摇尾巴。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递给他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他们还鼓起嘴说我小气,嫌一块钱不够多。
“你们现在过的日子好叻。想当初,一个人努力干活一天才赚七分钱。”我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却没说那个一天只赚七分的人是谁。他们都不信,一左一右地说我骗他们。我只好再多给他们一块钱。
本来日子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去就好了,我会提及方威,以及我和他的一些往事。不过他在我这里只会是那个人。直到有一天,从汽车驶来的茫茫烟尘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威回到了村里。不过只有他一个人,青青没有跟着他回来。
那时我们都已经四十快五十了,青青也有二十几岁了。她有出息,考上了师范大学,后来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教师,索性就在城里安了家。
但我不解,方威为什么会放弃城里安逸的生活而选择回到村里。他待青青那么好,父女之间相依为命,不可能有什么大矛盾。不过我怎么猜测都没有用,那之后,我又没有和他们一起生活过,怎么知道他们露出的微笑是不是表示开心,他们流下的眼泪一定会代表痛苦?
方威依旧是那么健壮,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唯有他眼角的皱纹,和眼里消不去的疲惫。这次回来,他把他的木屋修葺一新,动作利落,身姿敏捷,像是他有使不完的力气。
我几次路过他门前,想着有没有机会和他说几句话。可一见到他,我又怯了场,急忙走了。
他为什么回来?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的苦闷、忧愁,化作汗水挥洒在田间。这一季的小麦也许磨成粉也是苦的。
有时候方威会路过我家的田,他望我一眼,我就像被他的眼神烫到了似的,浑身都不自在。我发自内心地请求他不要再关心我,又无比希望他能靠近我。
可我们不再年轻了。
我去给父亲扫墓的时候,带了一瓶酒。浇在他墓前湿润的土地上,这下,空气里弥漫开来酒浓郁的香气。我有些醉意的话也在这片土地上飘散:“爹,我还是忘不了他。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情。也许一开始你们不让我接近他就是对的。但我已经错的够多了。错一次是不小心,错两次是故意,可我却一错再错……我从小运气就不好,你也记得上山打野鸡,只有我一个人被鸡追的事情吧?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能做对一次吗?”
天空隐隐响起雷声,宛如父亲托来的回答。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淋个正着,雨水争着抢着往我眼睛里跑,使我几乎睁不开双眼。
织成的雨线一条一条地抽着我。看到一间木屋,院子里还种着一株桑树。我咬咬牙,上前,敲响了方威家的门。
“我能进来避避雨吗?”我淋得湿漉漉的,牙齿直打颤。他看到我可怜的模样,也没有多想,点点头,表示默许。他还是原来的方威,一点也没有变,对我还是这么掉以轻心。
夜深一点,我得寸进尺,往他滚烫的身上摸去,手探进他的衣服里。他取下我的手,把它塞回我的身侧。
这一晚的沉默让我有些不安。我问方威:“你怎么不和我说话,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方威摇摇头,他指了指嘴巴,又一次摇头。
“怎么哑了?”我抓紧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的温暖。
方威简单的比了几个手势,我似懂非懂:“生病了?然后就不能讲话了?”
他点点头。但当我问他怎么生病的,当时有去医院治吗,的时候,他不回答了。登时,我垂下了肩,我知道了,我们之间隔的那么多年,就算方威能讲话也不一定能讲得完。
方威任由我吻他的脸颊,但没有允许我亲他的嘴唇。搂着他滚烫的身躯,我在心里暗暗地想,要是明天能起得比他早,我就偷偷吻他。吻嘴唇。
第二天一早,我在鸡鸣声中起来,可身旁没有他。失魂落魄地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吊在脖子上的银戒指坚硬的触感硌着我的手指缝,我不敢相信昨晚触碰到的只是一场梦。
锅里冒着粥的香气,柴禾味飘入我的鼻腔,我闻不得这个味道,太温暖了,几乎有种要落泪的冲动。
“方威。”我轻轻地唤着,趿着鞋子,一步一步往屋外移。
他坐在桑树下,正往远处眺望着,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呼喊声。
桑树影落在他身上,锯齿状的细小边缘割着沙地。我走近他,仿佛走入时光倒流的隧道。那一天,在我带着挑衅靠近他并说出那一句“哑巴吗”之前,他也许是要对我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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